还未到早上九点，整个纽兰地下城的天空就被刺眼的白炽灯一片片照亮，早些年，他们头顶三十米的那个虚假的天空尚会放映出一个美好的朝霞，因为设备受损的缘故，昼夜交替也变得索然无味。
通往东区的火车上挤满了拾荒者和小贩们，汗味、机油味和食品厂产出的劣质面包味充斥着整个车厢。他们有的是要前往城市地铁，把纽兰的垃圾荒原上盛产的废旧机器卖到阿姆斯特丹去，有的则是前往鲁尔区，冒着生命危险捡拾工业废渣，谁都不知道在那里会遇到怎样的畸变猛兽，这种情况在各个城市都有，四处遍布并且意外实用的老旧城市地铁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脉。然而，没有一个人去核电站。
伊诺克和克里斯正在玩象棋，余藤、郁子和安娜·温斯顿则不适地望向窗外，野菊花盛开的禁止踏足区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
不仅是在纽兰，整个亚洲、大半个欧洲和半个北美都失去了对生态系统的控制，人们能做的只有祈求它稍微正常点，按昼夜顺序开关那些模拟太阳的强光灯，曾经有一次白昼持续了两个礼拜，纽兰仿佛进入了大人们口中所谓的“夏天”。
但至少，这些发射出强紫外线的灯能让在黑暗中等待了整整三天的人高兴一点，暖和一点。
“今天早上的发言我收回。”郁子似乎无法忍受沉闷的气氛，主动打破了僵局，“是我说过头了。”
安娜没有说什么，只是失落地看着流转的风景。
“好了，别提那件事了。”余藤生怕安娜继续生气，改变了话题，“我们这次去应该做些什么？”
“先不说这个，为什么会有他们跟着啊？”安娜看向正在冥思苦想该如何破解伊诺克棋局的克里斯。
“是我叫的，我不放心你们单独去辐射区，至少应该有个克里斯那样的专家陪同。”郁子回答道。
“随便了。”安娜把手伸进印着伦敦方面标志的制服里，拿出一张便条，“嗯……要去拍几张核电站的照片，采集一些当地的废弃物，然后采访几个住民和一个相关负责人员，最后要在他家拍一些生活照。”
她用下巴指指余藤。
“生活照？”余藤不是很明白。
“表示白人和东亚人友好相处啊。”安娜轻轻啧了一下。
“是吗？看来伦敦方面很重视这个啊。”说话的是克里斯，他友善地笑着，从棋局中逃了出来，“来的是一个亲近派人士真的太好了，要不然又会有很多麻烦。”
他对早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三人立刻陷入了尴尬，没有人再说话。余藤看向右边的车窗，巨大的石壁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纽兰的边界，尽管纽兰城大多分布在一片数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空间的中部，其余地方多是废弃的垃圾场和荒原中间区，在圆形边界旁还是有很多陈旧的起重机和防火箱，长起荒草和灌木的黑色土地上用木板、铁皮、帆布搭建的小屋随处可见。
当大人们外出拾荒或是劳作时，一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们就在荒野里嬉戏，在大量城市居民搬迁离开后，他们仍然在这里如同扎了根一般。每个城市高达百分之四十的人口就是这样落魄地活着，在这些人之间，通常是没有黑人白人东亚人之分的。
不远处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东区核电站。从这里就已经可以看见被黄色警戒带和粗暴的铁丝网重重包围着的那些深红建筑。
“东区核——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广播里残缺的电子女音宣布道，虽然此地离核电站尚有一里地的路，但由于这次事故，火车不会进站，余藤早就料到了。
“快，把面具带上，护具穿上。”克里斯向笑嘻嘻的伊诺克投降了，转而提醒大家。
五人迅速穿上肮脏的防化服，把必须的冷烟火、钳子、小刀、铁钩、手摇式手电以及一些干粮揣进背包里，匆匆下了车。
火车渐渐远去，几个人都莫名有些失神。
“走吧。”
在废土上披荆斩棘对于余藤等四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纽兰施行的未成年人历练计划从来都是拾荒，十二到十八岁的男女青年每天要在塑料遍布的大地上度过六个小时，不仅时时要提防窜出来的巨鼠、避免陷入焦油沟，还要估计好手电的电量以及归家的时间，同时在土里面尽量捡些能买出去或是使用的玩意儿。
但这种劳动对于伦敦新闻组的安娜指导员来说，简直是煎熬，在走到核电站前，她的三分高跟鞋已经在石头上崴了两次，人跌倒一次，最后余藤等人不得不交替着搀扶她走完剩下的路。
“我不干啦!”她气急败坏地咒骂，“这是什么破地方，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受罪啊!”
“省省吧。”伊诺克讪笑着，“走这么好的路已经谢天谢地了。”
“要不我们歇歇……”
“谁在那儿？”
克里斯刚提出建议，就被一个粗野的男声打断了。
五人望去，已经近在咫尺的核电站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雪白防化服的人影，他身上的生化标志清晰可见。
“你们找死吗？这里可是核泄露区!”
“我们是新秩序组织新闻部的人。”安娜冷静回答，她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来人，“我们是来采集信息的。”
那人看了看证件，将他们审视了个遍，又将证件还回来了。
“进去后什么都不要乱碰，这里要不是抢救及时，纽兰早就给炸成灰了。两个小时之内出来，要是天黑了也要马上出来，在里面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生化工兵让开了路，五人总算是来到了目的地。
“从哪查起？”克里斯问安娜。
“先去稳压器吧。”
余藤把架起的安娜放下来，在这种平坦的沥青路上终于不用担心这位小姐的安危了。
克里斯在联合国时期就是工科的优等生，进入地下后，所有学生面临的问题不再是就业和养家糊口，而是如何对付核冬季的严寒，因此电力学和核能成了最多人专修的课题，克里斯也是其中之一。从前到现在，核电站的聚变发电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要不然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几人在克里斯的带领下匆匆赶往稳压器，余藤默默祈祷那几个孩子们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要不然他今天早上喝的豆浆都要吐出来。
很幸运的是，那里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可是炸开的柱形稳压器依然惨不忍睹，在爆炸的第一时间似乎有人切断了电加热元件，因此没有造成进一步爆炸，余藤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生化工兵们又为什么要声称发生了核泄漏，要封锁这里呢？余藤不明白。
“我们分头看看吧。”安娜突然指挥起来，“但是什么都别碰，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报告。”
“好的，指挥官。”郁子嘲讽了她一句，转身走开了。
余藤选择了一条朝上走的路，那边应该是安全壳厂房，所有强辐射设备都在里面，出于占地面积和节能方面考虑，东区核电站的设计十分紧凑，但这也带来一些安全方面的隐患。但他还是很好奇，难道稳压器的一次被阻隔的爆炸真会的影响到安全壳？
没有走多久，安全壳就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锅盖形黄色装置，上面标注了一个巨大的强辐射标志和各种语言的警告，但余藤并没有要打开它的想法，因此他也就没有管那么多，肆无忌惮地走到装置前，细细审视。
那似乎不是常规的混凝土或金属保护壳，而是……陶瓷？余藤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用陶瓷，如果那真是陶瓷的话。
“这是……”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一个控制台出现在他面前，旁边全是德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控制台主板是黑的，什么按键都没有，就像一块铁板，余藤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了上面。
“检测到入侵者。”一个巨大的机器人音起，震耳欲聋，吓了余藤一大跳，紧接着是单调而刺耳的警报声。
“检测到入侵者，正在关闭程序，正在封锁数据库……”
“调整阈值……”
“打开发电模式，打开成功；开启稳压器，正在重试。”
“打开失败，开启保护模式，开启失败。停止外部供电。”
一连串余藤根本听不懂的术语此起彼伏，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工兵应该跟他说过，千万别乱碰任何东西，一旦失去稳压器的核电站重新开始工作，接下来的爆炸将超乎余藤的想象。
但更超乎他想象的事发生了。
那个奇怪的安全壳从中间打开了。
怎么可能!余藤几乎瘫倒在地，安全壳打开了？那样不会铀泄露吗？
但是下一秒的情景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打开的安全壳里，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人，一丝不挂，身上安插着各种各样的接管，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天哪!郁子!克里斯!你们快来!”余藤失声大喊，他已经听到了朋友们急促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怎么啦？你干了什么？”是郁子的声音。
“你们快来啊!”
正当余藤呼唤朋友的时候，那人坐了起来，一头黑发倾泻而下，失去供电的接管立刻掉了下来。
“你是……”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是……”
“我是……”余藤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你是华伦医生吗？”
少女的声音十分无力。
“我觉得我应该不是……”
“余藤，怎么了……”众人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这个坐于如莲花盛开的核安全壳内的少女惊呆了。
“天哪，这是……”伊诺克惊恐地揉揉自己的头发，“安全壳里怎么会有人？”
“总之，先救下那个孩子吧。”安娜还没有恢复平静，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说出自己的观点，接着脱下了外套，披在了少女身上。
“你是谁？”余藤不禁问了一句。
“我是β－1。”少女弱弱地回答，毛皮大衣不能完全遮住她惨白的躯体。
“我是β－1啊……华伦医生，我终于见到您了……”少女开始轻声哭起来，搞得余藤不知所措，他根本不认识叫华伦的人，但女孩想必是认错人了。
“β－1，这明显是试验品的名字嘛……”克里斯握住自己刚长出胡茬的下巴，“怪不得核电站出事故了全城人都没有疏散，看来核电站本来就是个幌子。”
“接下来怎么办？”余藤看着正在安慰β－1的安娜，征求队长的意见，“不可能把她放在这里不管吧，先不说新秩序组织是不是背着大家在这里搞什么人体实验，反正核电站肯定是假的。”
“我感觉我们摊上事了。”克里斯无奈地笑笑。
“先带她回纽兰，要是天一黑，中间区的冷空气迟早会把她冻死。”
“余藤，就让她去你家吧，也方便安娜小姐采访什么的。”克里斯安排到。
“好。”
余藤答应下来，虽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但看到眼前可怜楚楚的少女，他不得不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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